大千世界,各人有各人的位置。
虽然人生来并无家园,死后也无归宿,只有于天地间漂泊而已,但碌碌人世,众多诱惑,功名利禄,引多少英雄、懦夫、美人、丑妇竞折腰,所以千古庭堂,香火不断,进来的人各有各的想法、各拜各的神、各成各的道。
绘画也如此。
姚鸣京,南人北相,入中国画殿堂,不觉已20余年。其间,学艺拜师,面壁向纸,诸多甘苦,寸心自知。参加过许多重要的展览,也获得过许多重要奖项,在中国山水画界属于近年来崭露头角的中坚画家。在常人看来,他应该知足常乐才对,但是我在和他的对话中,感到他心思不在这些人世的功名。他是以绘画作为一种人生的修炼方式,由技进道,在内在的精神层面上感悟内在之光,祈求真正的灵性和解脱。因为,只有如此才能使其心性平静、入清净地,通过修习找到人原本的大智慧。
在姚鸣京看来,中国古代大师的水墨作品并不把物质的法、技放在最头位,更不为名利自受捆绑,而多是通过画家自身内心的修炼,表现心中纯净无尘、凡波不兴的“人天”境界。此中的人并非肉身欲望指使,而是获得灵性解脱并身置德品兼融的人格实性。姚鸣京追求的是一种纯正心境和清净的灵性境界,所以姚鸣京仰慕的画家是中国历史上的禅、道画家,像八大、石涛、青藤、龚贤、金农等,他们的艺术是与他们内心修炼的主境界融为一体的,他们的人格心态决定了其画品不可只以技、法而论。这是欣赏品评姚鸣京其人其画的要点。
先说与世无争。
这里说的与世无争,不仅是说姚鸣京对绘画的基本态度,既不争名于朝,也不争利于市,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,是说姚鸣京认为画家必须超越现实的物质世界,去掉人欲、我执,潜心于内心世界的修炼,天天静默于平常之中,去掉心中的火气和躁气,这样才能心境坦然、性情自出、心手相应、下笔如曲水流觞、顺其自然,行于所行,止于所止。姚鸣京的绘画态度反映了中国画画家的一种价值观,这是他们对当代社会的应对之道,也是他们对中国画在新时期的生存发展之道。这种绘画态度看似出世、缺少积极进取的阳刚之气,实则是对中国画的历史和现实长期思考之后的主动选择。画家田黎明曾就此明言:艺术的力量不在于画面上的剑拔弩张,而在于作品中蕴含的人品心态。中国山水画创立于魏晋,其文人高士崇尚清虚、寄情天地,以人物品操、气质风度为尚。在讲究效率和利益的当代,中国画特别是山水画与现实的物质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,秉持人文主义的理想情怀,在山水清音、白云松风的沐怀畅神之中,陶冶性情,倾听天籁,这与西方绘画那种视觉刺激和情感宣泄是极不相同的。对于当代人来说,艺术的现代性并不在于作品的社会功利性,而在于艺术对现代人的滋养和价值观念的影响调整。
次说道法自然。
“道法自然”的第一层意义是说画家要通过深切地体验大自然,从自然中获得创作的主动性和创造性。具体到中国山水画家来说,自然就是法,山水画欲图自然之性,必先传移其形,物形未必画肖,但物理不可不明。艺术极致,必合乎自然,所以中国古代优秀的画家,均以“师造化”为基础。不必说两宋山水图真写貌,即使是晚明的石涛、髡残,也多写实景,熔炼天然。黄宾虹晚年立愿,要遍游全国,“一方面看尽各种山水的曲折变化;一方面则到了某处便发现某时代某家山水的根据,便十分注意于实际的对象中去研究那家那法,同时勾取速写稿,并且以自然的无穷丰富,在实际的对象中去探索各种各样的表现方法。”我观姚鸣京的画,惊异于他近十年来足迹遍及祖国各地,每到一处,都眼观手追、游山写稿,归来后蜷伏画室,自在点染,墨耕澄怀。他将其称为“写生研究”,即以研究的眼光去观察山水,以敞开的灵性、自在之心去应呼自然。这样在写生中就有取有舍,不被真景物所吸引,不被物像的外表所羁绊、而在画室创作中,则有根有据,丘壑兀然,但又不拘于实景,而是依从自我的内心感受,澄心意象,将笔墨变成灵性的笔墨,自由地创造人间梦境、云壑净土。
这就是“道法自然”的第二层含义,即创作过程中的无拘无束、直抒胸臆,打破自然物像,重新构成,从中找到自己的造化,而不限于何家笔墨。在这里,形式语言的合适于否,是通过写生、创作、探索的互动呼应而内在地生成,从而融会于心,自立面目。卢沉先生很欣赏姚鸣京这种面对自然不为物役的艺术自信,喜欢他的粗笔大写,以心造境,但也指出他的画气势有余,储蓄不足,尚须使作品更为凝厚、“玩味无穷”。我以为卢先生所言极是,但这需要姚鸣京积累学养修行,假以时日,以人生的历炼和内心的自省为底蕴,厚积薄发,而不可强求深沉。要之,如黄宾虹所云:“自然二字,是画之真诀,一有勉强,即非自然。”
再说走向澄明。
姚鸣京在创作上的崛起,始于20世纪90年代。初期的作品构图茂密,黑入太阴,对比强烈,这即是他对李可染山水画风的仰慕,也是当时画坛的流风所及。
那时的姚鸣京,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能力和面目,“我执”尚重。以墨为主,当是对龚贤一路以积墨见长的传统的研习,以后又加入色彩,是为了加强画面的情感和情绪宣泄,以和当代人取得共鸣与沟通。这些本无可非议,是创作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探索,但终归是在技术与方法的层面力求出新,未能像古代的禅、道画家,从内在的心灵处开启修炼的传统。1994年是姚鸣京创作上的一个转折点。在这一年,他开始了“心入纯净”的禅定修炼,每日打坐吃素,如前人所说“志于道,据于道,依于仁,游于艺”。这种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的改变,使他能够换一个角度来观察山水画的技术传统,着眼于笔墨与心灵的接通,作品与人品的融为一体,使笔墨“于混沌里放出光明”,在素食和禅修中品味“淡至无味皆有味”的境界。此后姚鸣京的画风由浓重复杂转向简净明朗,用笔奇崛率真,用墨清润多变,而将以往画面上明显可见的平面构成,隐入超现实的梦境之中。近期他更尝试白粉引入画中,在以往留白处加白,或者旧作找出,在他不满意之处以白为墨,重新改画,画完后任白色自然剥落,与墨韵丘壑相映,更见天真之趣。
姚鸣京的山水画创作,延续了李可染开创的当代中国画的写生创作传统,但是他与李可染的不同之处在于,李可染重视写生对象的自然之美,在写生过程中虽也有移山造木、剪裁组合, 但离自然物像相去不远,并不破坏当时对自然的感受。而姚鸣京则是以写生为养分,以创作的自我感受为契机,以心造境,以虚写实。同时,姚鸣京不以古人的技术为定式,而是独出心机,建立自己的符号化世界。在他的作品中,最有特色的是那些飘逸灵动的白云和饱满突立的拙树,具有旺盛的生机。它们虽然是有奇崛怪异,但并不令人觉得突兀,而是在画家自由组织的丘壑图像中,各得其所。我以为,这符号化的倾向,是中国当代水墨画中值得注意的特点,也是山水画家率真天性的形式载体,较之一味模拟前人的山水程式和技法,它更接近今人内心的自然。姚鸣京的作品,即有传统笔墨的素养,又具有浓郁的现代气息,有一个时期,它一直使我困惑,不清楚这种气息,就来自画家对于生命的持续思考,对于灵性境界不断体悟,我在他的画中,看到一个追求纯净的心灵不断地由遮蔽走向澄明。
殷双喜(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、中央美术学院博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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